第5章 長三公寓(下)

中年婦人爽利的連飲三杯,引得席間一片叫好,方纔麵龐韻紅嬌笑著,挨著一位穿西裝的老紳士坐了,那老紳士一邊給中年婦人夾菜壓酒,一邊問道:“文英,你出去有一會了,什麼事情啊?”

“乾爹,也冇啥花頭啦,”中年婦人隨口應答,一副全無心機的酒醉模樣:“橫社莫小刀來尋吾幫忙,想撮合伊搭福祥裡額頭牌春秀,兩額寧做相好啦。”

“哦,是滬光堂的紅棍,那個擅使飛刀的小輩麼?”

老紳士皺著眉頭:“這可是個吃斷頭飯的主兒,整天不是打家劫舍,就在殺人越貨,他不是入了蘇滬彆動隊,當了分隊長麼?”

“官家場麵上額事體,吾一個女人家家,哪能懂噶許多。”

中年婦人嘻嘻笑道:“小刀倒是跟吾講了樁趣事,講是在閘北執行任務辰光,伊救了個叫蘇吉良額青幫子弟,據說是季老爺叔投帖弟子,專門搭東洋人交道,做個都是大生意,一進一出幾千兩金子咧!”

“哦,是麼?

這倒早有耳聞,隻是不曾參與。”

老紳士叨了一口菜,呷了一口酒,神情怡然。

“乾爹,你和季老爺叔交情老深額,勿曉得搿個訊息,跟儂上趟講額啥個八寶提燈,有勿有關係,好勿好換老爺叔個人情撒?”

“嗬嗬,又來套話,”老紳士笑了:“想我張德欽混跡黑白兩道,做了十幾年律師,還能讓你繞進去?”

婦人嬌嗔的開始撒嬌了:“乾爹!

儂就講講呀,滿足滿足我額好奇新。”

“這事我聽說過,就是東北煙土生意麼,老爺叔早先入了實股的,那東洋人在勢頭上過河拆橋,不講信義抹了舊賬,老爺叔不但蝕了股本,連幾個親信門生都搭了進去,定然不會善了。”

搭話的是坐在對麵的一個高大男人,西十歲左右,身穿絲綢馬褂,挺著腰板端坐著,神情頗有些倨傲:“東洋人要不給個合理說法,隻要到時老爺叔發下話來,咱手下弟兄正好缺錢花,少不得去西區尋些不自在,順便弄些零花錢。”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位穿黑色製服的中年男人,聞言抬眼瞅了瞅他,麵帶冷笑的開腔:“吳老西,你剛回來,要曉得低調一些,在租界裡要要惹事生非,好叫巡捕房的兄弟難做。”

高大男人立即滿臉堆笑:“張督查放心,雲埔不會再惹麻煩,此次回滬,隻為安頓閨女,雲莆以前案子,還請張督查多多費心。”

“就是就是,”中年婦人連忙圓場:“西寶哥畢竟混過十裡洋場,哪能剛也勿是外人,搿趟衝我過房爺麵子,張督差能否開開尊口,將搿隻案子案底撤脫勒?”

女人口中的張督差,名字叫張誠,乃是公共租界的華人督察,是今日酒局特意請來的主賓。

原來,高大男人名叫吳西寶,是蘇州南通人士,自幼混跡青幫,人頭精熟,早年拜在青幫大佬門下當隨身保鏢,謀得租界配槍執照,因為他身材高大,行事狠辣,年紀輕輕便闖出名號,人稱“馬立司小西寶”。

後來他娶妻生下一女,因為妻子出軌,他一怒之下殺死姦夫,受到巡捕房懸賞通緝,便帶著女兒背井離鄉逃亡山東,參加了張宗昌的部隊,後又投奔白崇禧的部隊,參加過北伐戰事。

不過吳西寶曆經坎坷,始終未能發跡,雖然他槍法精準,作戰勇猛,但文化不高,冇上過正規軍校,在軍隊裡冇人提攜,多年打熬也不過混了個連級待遇,還是個副職。

他那點微薄軍餉,僅能養活女兒,冇攢下什麼積蓄。

淞滬會戰大敗後,各路**紛紛潰逃,一片頹勢中吳西寶火線升官,當上了正連長,上峰讓他整編潰兵,就地固防死守。

吳西寶審時度勢,不想白白送死,便開小差棄官而逃,帶著女兒和幾個心腹悄然回滬,想在公共租界討生活。

當然,他不是空手歸來,幾個心腹弟兄都帶著駁殼槍,荷包裡冇有鈔票大洋,鼓鼓囊囊都是子彈,能不能吃上飽飯,就憑手上二斤半了。

然而當年殺人案子未結,吳西寶一回來就被租界巡捕房盯上了,幾個華人探長頻頻上門勒索,讓他敢怒不敢言。

對他們這夥老兵痞子來說,若真的開槍火拚,就是來幾十個巡捕,也未必困得住他,不過吳西寶青幫出身,深知要想在租界立足撈錢,就不能與巡捕房大打出手。

所以他變賣槍火,湊了一筆禮金,投托青幫關係,求白相嫂做中說和。

麵前這中年婦人便是盧文英,十姊妹中赫赫有名的盧老七,由她乾爹張德欣出麵調停,請巡捕房撤銷此案案底。

張德欣雖說是律師身份,卻與曹幼珊、阮慕白,樊瑾成幾人同為青幫大字輩,跟季雲卿一樣是青幫大佬,在滬上黑白兩道有著極大影響力,所以巡捕房不能不給情麵,張督查這才應邀而來。

不過,張督察人雖然來了,但態度並不通融,他代表督察長毛桂源傳話,絕不容留張宗昌麾下的兵痞匪徒,搗亂公共租界的治安環境,犯案者如果不趕緊滾蛋,巡捕房必然追究到底。

所以張誠隻是來應酬一下,收下禮金,照顧了青幫大佬情麵,很快起身告辭而去。

張德欣出麵碰了個軟釘子,覺得待著不是個事兒,便推說身體勞累而打道回府,起身穿上外套,於是酒席不歡而散。

眾人散儘之後,盧文英對吳西寶倒冇有不管不顧,她先喊來吳媽,讓管家包了一千元法幣給他救急,又說在九安裡賃下一處房子,讓他帶著女兒暫且安身,並大包大攬,承諾替吳西寶多方運作,爭取早日銷案。

一番勸慰下來,吳西寶自然對盧文英感恩戴德,盧文英卻認真對吳西寶道:“西寶哥,吾看儂相貌堂堂,肯定是有大出息額,今朝吾能認得阿哥,也是緣分呀!

覅做小囡囡樣子,阿哥真額看得中吾,以後揀個好日腳,把阿囡撥吾做乾囡囡好伐!”

這席話更是讓時運不濟的吳西寶熱淚盈眶,當時就要女兒跪下來,給盧文英磕頭認乾媽,然而盧文英卻攔住說:“哎呀,勿好額!

吾迭個白相人,勿來賽做乾媽的呀!

要玷汙阿囡名分啦,乾媽私底下叫叫就好了呀,以後尋個教會學堂,讓阿囡好好讀書,以後嫁到好人家。”

說著她又褪下手上的翡翠鐲子,硬是塞給女孩作了見麵禮,將乾女兒名分定了下來,吳西寶激動得首拍胸脯:“阿姐,你就是我命中貴人!

我這條命就交給你了,若是以後有人敢欺負你,我吳西寶必取其狗命!”

··········從書寓告辭出來,吳西寶站在長街上剛籲出一口氣,五個人影便聚攏過來,紛紛打著招呼:“西寶哥,我們看那黑狗督察走了,事情怎麼樣了,銷案了冇有?”

“是啊,西寶哥,咱們賣了西條長苗子,才湊了五根黃魚,這都孝敬了巡捕老爺,通緝的事該了了吧?”

不消說,這三人都是他帶回來的部屬,吳西寶摟著女兒橫了他們一眼,啐了一口濃痰,忿忿罵道:“姆媽邪匹!

談崩了,咱爺們算是被耍了,錢白花了!

媽得彆說在巡捕房掛職當差了,就是以前的人命官司也不肯撤銷,老子隻好頂著匪名黑到底了。”

“那怎麼辦,這樣乾挺靠著,兄弟幾個豈不是要喝風?”

幾個部下頓時愁容滿麵,他們滿以為跟著吳西寶會很滋潤,冇想到陷入困境,他們雖然人人有槍,可也不敢亂來。

公共租界巡捕足有數百人,訓練有素,槍械齊全,配備幾十輛警車,戰亂時期更是加緊巡邏,戒備森嚴,剿滅幾個外地匪徒易如反掌。

“天無絕人之路,況且老子本來就會開車,這外灘大街上,滿是值錢的洋車,閒逛的富商,還能餓死咱們弟兄不成?”

吳西寶望著漢口路沿街停靠的汽車,眼睛射出咄咄賊光,從懷裡擎出一卷剛焐熱的鈔票:“喏,這錢權作弟兄們夥食費,把其餘弟兄都召集過來,咱們好好開幾頓洋葷,養精蓄銳,收拾齊整了準備整活!”

“冇說的,西寶哥!

你指哪打哪,咱冇二話!”

“走走走,先打牙祭去,哥幾個吃飽喝足,就等西哥吩咐!”

眾人一陣喧嚷,簇擁吳西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