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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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寒冷午後,下了幾日的大雪總算停了下來。

今兒大年三十路上行人逐漸減少,送貨郎早早收了擔子歸去,店子鋪麵也陸續關了店門,各自回家過團圓年。

河邊冇能及時收攤的麪攤老闆撐著下巴滿麵愁容盯著正前麵大口大口吃麪的青衣姑娘,半晌又對著她身側的書生氣男子投去求助眼神。

“……”

呲溜呲溜麪條下肚,她邊吃還不忘向老闆豎起大拇指,麪攤老闆視線收回扯了扯嘴角,勉強揚起笑。

換作平時得到誇獎,他定是十分高興的,但今兒是大年三十彆家攤鋪早早收了攤頭,整條現如今獨留他一家。

這兩位像是踩著點來的,在他收攤前一刻踏了進來,原本是不想做這生意,但兩人皆是風塵仆仆,動了惻隱之心為他們煮了兩碗麪。

想著一個年輕姑娘一個清瘦書生能吃多少麵。

書生一碗熱麵下肚便擱下筷子,隻是這姑娘實在太能吃,足足吃了十餘碗還不曾停下。

麪攤老闆震驚之餘未免有些疑惑,近來世道並不太平妖魔橫行,關在星宿海的邪祟不知怎的逃了出來,擾亂眾生。

幸虧天水城離星宿海十萬八千裡加之背靠靈劍宗才得以有著安穩生活。

隻不過靠近星宿海的城鎮就冇那麼好運了。

這一男一女不好好待在家中過新年,反而行色匆匆,有些過於奇怪。

想著想著他忍不住又多看幾眼。

小姑娘約莫雙十年紀,兩眉秀長,杏眸明亮,容貌即不張揚也不放肆,但她笑起來異常好看,嘴角彎彎,眼睛像杏仁,亮晶晶水汪汪。

不張揚外貌許與她穿著也有莫大關係,洗到發白的棉布青袍,頭髮亂糟糟的用桃枝挽起,腰間掛了一圈符紙,畫著的也不是符文,而是八個大字‘風水五行,驅鬼保宅’,後麵還背了把鏽跡斑斑的鐵劍,顯得滑稽可笑。

她身旁是個穿著儒袍的年輕書生,麵龐消瘦蒼白,氣血不足,眉眼間帶著絲揮之不去的淺青色,眼底烏青明顯,一副活不久的可憐樣。

一個道士打扮的邋遢姑娘一個看著活不久的瘦弱書生,開店這麼久很少有看到這樣搭伴的。

姑娘嘴巴鼓鼓的費勁咀嚼,麪攤老闆長歎口氣提了壺熱茶給她送了過去。

年輕姑娘來不及道謝手忙腳亂的斟滿茶仰頭猛灌了口冒著熱茶,燙的她直吐舌頭。

麪攤老闆實在看不下去,習慣性將甩了一下肩膀上的帕子,接著坐到了書生旁邊,看著那姑娘,“吃這麼快做甚,又不曾趕你們。”

話雖是這麼說得,眼裡急迫神色騙不了人。

書生儒袍落落,站起身拱手彎腰,“麻煩了。”

“麻煩倒是不麻煩……”麪攤老闆拖了長調,瞥了年輕姑娘一眼,見她灌了口茶,繼續埋頭苦吃,瞬間泄了氣,身子轉向書生嘮起了嗑,“最近外頭不太平,你倆從哪來啊?”

“從明州來,一路風餐露宿許久不曾吃過熱食了。”書生麵向老闆,露出個沉穩又謙和的笑來,他不疾不徐開口,“在下這位同伴吃了這碗之後應當是……飽了。”

書生遲疑了會纔將這話講完,他見姑娘冇跳起來反駁,暗暗鬆了口氣,他想來是冇有猜錯的。

“明州……”

麪攤老闆重複了遍地名,他摸著下巴,嘴巴微動,兩道眉幾乎擰到了一起。

啪!

“想起來了!”

“咳!”年輕姑娘被這一驚一乍的聲音嚇到,麵卡在喉嚨裡差點噎死,書生趕忙給她斟了杯茶順了順才得以恢複正常。

“店家您這是怎麼了?”書生重新取了個新茶盞斟滿後推到了麪攤老闆麵前,“喝點茶潤潤喉。”

“明州啊。”麪攤老闆冇有接過茶,情緒異常激動,“明州鬨妖啊!”

“明州一大戶人家全府上下全被妖要給吃了。”

“血把雪都染紅了,怎麼樣都遮不住。”

“明州府的人去看了,說實在陰森古怪,壓根兒不是人做的,而是妖邪作祟。”

“這事兒鬨太大,驚動了從郢都到汝寧查邪祟的通正司,原本他們查完就打算回郢都,聽到明州慘案連夜改道。”

“你們從明州來難道不曾聽說嗎?”

“噗!”

麪攤老闆話剛說完,姑娘一口茶水就噴了出來,正對著她的書生遭了殃,他也不氣,抬起手淡定的用袖子擦了擦臉。

“哈?通正司?”席玉瞪大眼睛,激動的撐著桌子站起身來,“不會是那個閒著冇事就愛抓修士的通正司吧。”

“姑娘瞧您這話說的。”麪攤老闆顯然不認可,“通正司抓的都是些招搖撞騙的假修士。”

“現在世道亂,這些弄虛作假的假修士坑害了不少無辜百姓。”

“這不就是發國難財,他們拍拍屁股走人了,若是冇遇到邪祟還好說,若是像明州那戶人家一樣……”

麪攤老闆邊搖頭邊歎氣冇接著往下講。

這世道太亂了。

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該如何是好。

席玉若有所思抿了口茶,眉頭蹙著。

“你們真不知道啊?”

麪攤老闆視線在二人身上不停轉換,這事兒鬨挺大,不應該一點風聲都不曾聽過。

柳懷朝剛想迴應,由遠到近到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也就半盞茶時間官府的人嚴嚴實實將麪攤圍了個水泄不通。

出了此等狀況麪攤老闆,雖覺得奇怪,但還是抽下肩頭帕子笑盈盈迎了上去,卻被領頭的一把推開。

那人徑直走到席玉麵前,從懷裡掏出畫像,視線不斷來迴轉換,“你就是那個謀財害命的道姑?”

“……”

“大人是否……”

“本官在與你講話?”

柳懷朝話說了一半就被嗆了回去,領頭官爺是個玄袍扮相的捲髮小生,眼神銳利,鼻梁高挺,看著就一臉凶相。

“大人不分青紅皂白……”

“聽不懂人話!”孟祈大聲嗬斥,“閉嘴退後,此事你也拖不了乾係!”

孟祈視線移到席玉身上,斜睨著她,微露譏諷,“小道姑,本官且問你半月前你是否去過明州,是否給吳三郎家做過法?”

“大人……”

柳懷朝不曾被嚇退,他固執站出來,上前幾步擋在了席玉身前,表情由方纔的謙恭變得不耐,讀書人最將就以理服人,隻是眼前這官爺實在無禮。

“滾開。”

孟祈懶得墨跡,一把推開。

柳懷朝一下冇站穩,撞到了一旁桌子。

“你這人什麼態度!”

席玉看了眼弱不禁風的柳懷朝,伸手拽住孟祈衣領,揚起下巴,惡狠狠瞪著眼。

“好好問話不會!”

“他老孃罩著的,要少一根頭髮,老孃拔你十根!”

話落一把甩開,嫌惡看了看,走到柳懷朝身旁,抬手就往他身上擦了擦。

“你!”

孟祈氣到身子發顫,她盯著那張清秀的臉,半晌講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讓你好好問話,又冇讓你不說話。”見他吃癟,席玉嘴唇勾了勾,悠閒坐了下來,慢悠悠倒了杯茶水,抬頭睨看了他眼,“剛見麵也不出示官憑,誰知道你是哪個窩裡跑出來的金鳳凰。”

孟祈不情願從懷中掏出官憑,遞到了席玉麵前,冷笑一聲,“通正司司法參軍孟祈,奉查案之需,向你問些東西,半月前你可曾給明州的吳三郎家做過法事。”

在他看來席玉是垂死掙紮,假扮修士一事已是板上釘釘。

席玉冇接官憑,隻是瞟了眼,視線又重新移到了孟祈臉上,她手指敲擊著桌麵,看著他心思卻被其他事兒牽扯,“明州離著這麼遠就為了問我這事兒?”

“什麼叫這事!”

席玉這話惹得孟祈氣憤不已,忍不住拔高音量,漲紅著臉,死盯著她,官憑被他掐在掌心捏到變形。

“那是幾十條人命,拿著血命錢買來的麵當著吃得下去嗎?”

“七情六慾隻剩下食慾了,我吃點麵怎麼了?”

“你!”

“大人您一定是弄錯了?”

柳懷朝一邊說一邊走到兩人中間。

看孟祈表情不似作假,像是認定了席玉就是那十惡不赦的罪人,柳懷朝怕二人起衝突橫在當中。

主要還是怕身後之人動手,同時他也清楚席玉不是這樣的人。

“弄錯?”孟祈剜了眼,他將官憑收起來,掏出一張符紙拍在了桌上,“那你倒是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這……”

桌上符紙與係在她腰間符紙一模一樣。

“這不是我給他們的。”席玉隻是瞄了眼便不再看,自顧自喝著茶。

“不是你,那是誰!”孟祈貼著臉喊出聲。

“你問我,我去問啥人!”席玉揉了揉耳朵,偏頭吼了句。

她這推卸責任態度惹得孟祈火冒三丈,小小麪攤氣氛壓抑,此等狀況也吸引了不少路人圍觀,麪攤老闆嚥了口唾沫,難安的用抹布擦著手,不敢出一聲,柳懷朝見氛圍不對,剛想站出來被孟祈一把推開。

“滾啊!”

他麵色不虞。

柳懷朝一個普通人,自然受不住這一推,他被腳邊書篋絆住摔個踉蹌,原本橫放在書篋上麵的畫卷掉了出來。

他餘光一瞟,瞬間驚慌無措,還未站穩就撲過去收起畫,指尖剛碰到就被孟祈撿起來,他打開畫一看,臉黑如墨,怒吼,“將他們壓去見司正!”

孟祈麵色鐵青,緊緊拿著那副畫,柳懷朝想說些什麼,還未吐出一字就被通天司的人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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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刻鐘後,城北,刺史府。

屋簷覆雪,牆頭光禿禿的枝頭掛著不知名紅色野果,牆角翠竹沐雪而立,隨著凜冽的西北風,搖晃著身子。

啪!

啪!

鞭子抽打聲在空曠的院子裡迴盪,驚走了簷下棲息的鳥兒。

這是刺史府的獄卒抽打犯人的聲音,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尤其是這寒冬臘月的天,硬生生被嚇出冷汗來。

院落前方月台上,一位穿著緋紅色官袍的年輕官員倚靠在太師椅上,他抬起眼看了眼被抽昏過去的犯人,不緊不慢端起一旁茶盞,用蓋子拂了拂茶沫子,抿了一小口,半晌才翻開孟祈遞上來的紙頁看了眼。

“席玉,柳懷朝。”

“你們好好說。”

男人懶散的嗓音摻了些沙啞。

席玉瞟了眼角落裡的犯人,“要打人換個地兒,要麼我們換個地兒,大過年的多晦氣。”

周亦行輕笑,不疾不徐開口,“好不容易放晴,拉他們出來透透氣,道長作為修行之人,應當是司空見慣纔是。”

說罷,一潑冷水下去,犯人剛醒,獄卒又揚起鞭子抽了下去。

“……”

“……”

“大人,你問我們答便是,用不著用這把戲來嚇唬人。”柳懷朝抬手將護在席玉身後。

通正司司正周亦行酷吏出生,寧和元年星宿海的妖孽衝破封印傾巢而出,八派極力鎮壓,纔將大部分妖孽逼退到懷江以南,但仍有小部分妖孽流竄,也因此九州出現了不少打著八派旗號的假修士。

他們肆無忌憚喊著捉鬼伏妖口號,憑藉百姓對八派尊崇肆意騙取錢財。

一時之間八派聲名狼藉,朝堂為了八派名聲也為了安撫百姓為此成立了通正司專門捉拿招搖撞騙的假修士通正司。

通正司好成立,但這司正卻是不好找,要能服眾,要有雷霆手段,最好是修煉過,雖說是抓假修士,但就怕遇到真邪祟。

綜上所述刑部周亦行再合適不過,新帝當即下令任命他為通正司司正。

周亦行很有手段,短短半年時間被抓獲了不少弄虛作假的修士,此人不在乎麻煩,隻要有一絲線索,天涯海角也給你抓來。

所以他們對麵的不是普通人官員,而是一個修士,席玉清楚這一點抓住柳懷朝衣領往後一拉,站到了他前麵。

打眼看去現如今的通正司早已不止他一個修士,雖修為不高,但比起普通人還是要強上許多。

席玉歎氣上前,好不容易發了善心,還遇到這遭禍事,她搓了把臉,平淡開口,“我路過明州盤纏不夠,原地支了個攤算命賺錢,在那停了三天路費也賺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啟程離開,恰逢這時吳三郎來求我給他家做法事,他說他家好像進了不乾淨的東西。”

“我原本不打算理會,但他給的實在太多了些,便去瞧了眼,逛了圈也清楚他並非說笑,也瞭解到問題所在,抬手畫了張符給他,讓其貼在□□那口枯井上,就可解決麻煩。”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信不信由你,他給我了這麼多錢,我自不會拿假符哄騙於他。”

周亦行將紙頁放下,嚴肅又頗有風度坐直身體,他冇迴應,過會他站起身來,候一旁的孟祈遞上畫卷,他接過畫展開,畫中是一位穿著紅衣的女子,容貌絕佳,眉中央一點紅,一雙狐狸眼甚是勾人。

他深邃眼眸染上了似笑非笑味道,柳懷朝腳步微動卻被席玉搶先一步,她朝前一步,伸出手,“你要知道的我已經說了,如果冇其他事,把畫還我,我們也得趕路了。”

“養鬼的修士倒是第一次見。”似笑非笑漸漸散去,眼底涼意慢慢浮現,他抬手一扔,畫卷在空中燃起熊熊烈火。

席玉當機立斷從地上拾起塊石子,輕輕一擲,畫輕飄飄落下來。

與畫一到落下來的還有個紅衣女子,衣衫襤褸,頭髮淩亂,楚楚可憐,而那副畫的話恰好落在席玉腳邊,她趕忙抬腳踩滅。

畫卷裡空空如也。

紅衣女子是從畫裡掉出來的。

天光照在女子身上,發出滋滋聲音,柳懷朝衝上前抬手用袖子遮住光。

席玉餘光瞄了眼,覺得甚是麻煩。

“你這是做甚呢!”

她彎腰拾起那副畫左看右看,畫已被燒了大半,她懸著的心也終於死了,抬手舉著畫卷,指關節泛起白色。

“跟你講了還是拎不清!”

“弄我就弄我,燒畫乾什麼!”

“她這麼大個人,你要她之後住哪裡,住你家嗎?”

周亦行並未將席玉的怒氣放在眼裡,他回到原位坐好,端起茶盞,抿了口語氣平靜道,“邪祟必須死。”

“死你老孃!”席玉三步並作兩步跨上月台搶過他茶盞用力砸在地上,當即抬手指著他鼻子,“你愛殺誰殺誰,就問一句我們能不能走!”

怔!

太近距離讓周亦行僵直坐著一動不動,孟祈手搭在佩劍之上,刷一下抽出長劍橫在書生脖頸處。

“哎呦我去。”席玉煩躁揉了把頭髮,轉頭又看向周亦行,剛鬆口氣的周亦行心又提到嗓子眼,“我冇對你做什麼吧。”抬手指著孟祈,“你這什麼意思?”

“……”

“倒黴透了,真是比竇娥還冤!”

“冤?”他聲線偏冷,如同外頭積雪般,他拿出一摞符紙遞到席玉麵前,他視線在她腰間與手中符來迴轉換。

“我說了這不是我畫的!”

席玉火氣噌一下到了頭頂,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怎麼亂讓人背鍋的!

“我就給他畫了一張,如果你偏要說是我畫的,那就去死吧。”

“通正司抓騙子在行,冤枉人也在行,來吧來吧。”

席玉拍了拍脖子,一副不講道理的無賴模樣。

“砍吧砍吧,送我去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要不然因為這書生,墳頭草都兩米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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